忘川茶舍Ⅱ·宴柒
壹
宴柒费了一番力气找到这座名为忘川的茶舍时,透过竹林看见窗前执茶的姑娘。没有时下流行的卷发和洋裙靓妆,她穿一件白衣青裙,未绾黑发衬着素颜,仿若这浑浊人世一股清流,霎时便冲散她心中烦郁。
来之前她还对有关忘川的传说嗤之以鼻,此刻尚未踏进茶舍,却突然相信她能帮到她。
筒靴踩过地面,发出沉稳有力的步调,她在窗前站定,白玉般的好嗓子吐出坚决话语:“我叫宴柒,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姑娘抬起头,笑意晏晏:“我叫流笙,你想打听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同我讲一个故事,若故事好听,我便告诉你答案,如何?”
她笑了笑,漫不经心接过流笙递上的热茶,手指拂过杯口,似在思忖。半晌,缓缓开口:“故事好不好听在于听故事的人是否用心,你听过那么多故事,我的故事,或许算不了什么。”
贰
宴家举家奔逃台湾那一日,军统派了直升机来接,宴柒拿枪比着自己的脑袋拒绝上机,宴父站在登机口,气急败坏的嗓音被风吹得破碎。
“你要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平静望着直升机上一家老小:“我要两张船票,我自己会过去找你们。”
如今时机,前往台湾的船票一票难求,多少人为了一张票付出生命代价,但对于有直升机接送的宴家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宴柒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宴父尽管生气,仍派人立马找来船票交给她。
时间已不能再拖,他望着女儿被风吹乱的长发,仿佛一下苍老十岁:“阿柒,答应为父,无论当天他来没来,你一定要活着来见我。”
宴柒站在风口,耳边响起直升机巨大的轰隆声,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摩擦手中船票。
登船那一日下起小雨,混乱码头人来人往,哭喊不断,宴柒没有打伞,连行李都没有,她孤身一人站在码头的石墩上,手里紧紧捏着那张票。
她等了很久,直到轮船响起汽笛声,那是即将开船的信号,仍然没有等到那个人。
身边撑油纸伞的女学生正低声哭泣,宴柒从石墩跳下去,钻进她伞底,问她:“你在哭什么?”
女学生双眼通红,断断续续:“我……我想和他一起走,可是我没有船票,他就要走了,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她笑了笑,将船票递到女学生面前:“给你,我不去了。”
“啊?你……你为什么不去?”
她望了眼雾蒙蒙的天气,语气淡淡:“不想去了。”
女学生感动不已,连声道谢,将纸伞塞到她手里后提着裙角奔向轮船。她知道,那里有她深爱的人在等她,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而对于宴柒来说,一切都已结束。
她撑着纸伞,背对轮船,渐行渐远,四周行色匆匆的人群仿佛都灰暗下来,只有她撑着伞的背影变得越来越鲜艳,像染了血,孤寂又悲壮。
她知道留下来是什么结局,可她仍然留了下来。
叁
秋风吹黄圣西尔的梧桐时,宴柒遇到了沈十歇。
彼时她已学成,将要回国,在海外同胞会上看见了一身中山装的清隽少年。在这群接受了欧洲文化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中,他的守旧和清明着实令她眼前一亮。
她曲着手指摇晃酒杯,偏头问朋友:“那边那是谁?”
朋友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抿嘴一笑:“一向眼高的宴大小姐竟然也落不了俗套?还能是谁,俘获大半个校园女生芳心的沈家少爷呗。”
宴柒留学法国期间专注学习,对身边这些绯闻轶事了解甚少,朋友一度说她特立独行。她抿了一口红酒点点头,觉得既然大家都喜欢他,看来自己还是很合群的。
再抬眼时,颀长背影已进入夜色,一扇白玻璃门仿佛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她端着两杯红酒,穿过人群,推开那扇玻璃门,露台上的少年在满空温柔月色中回过身。
她掩上门,四周立即清静。她将酒杯递过去,朝他露出宴式招牌笑容:“你好,我叫宴柒,认识一下。”
没有留学之前,出身良好的宴柒就背着我行我素的大小姐特征,留学之后接受西方的自由思想,这种我行我素更是发挥到极致,比如她认定的事一定要做,看中的人,一定要追。
而老天的确善待她,她从来都是称心如意,在她看来,沈十歇也不例外。
但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命中也该遇到克星。
他没有接她手中酒,也没有和她认识一下的想法,他侧着身与仍然带笑的她擦肩而过,只余遍地月光,照亮伸展在露台边沿的茂盛梧桐花。
宴柒独自喝光两杯红酒,看着天上清月,笑了一声。
回国后的第三天,她在书房外听见父母商量她的婚事。她垫脚摘了一颗紫葡萄,靠着九曲回廊,听见沈家二字。
母亲的声音有些担忧:“虽说这是门好亲事,但阿柒那性子,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
她将剥好的葡萄放进嘴里,推开半掩的窗户,撞开窗前悬吊的君子兰。
“沈家有几个儿子?”
母亲吓了一跳,说教几句才回答:“沈家只有一个独子。”
她点点头:“说亲吧,我同意。”
之后两家便忙了起来,宴沈两家皆是当地名门望族,宴父更是军统高层,宴柒和沈十歇的联姻不得不说有政治因素,但宴柒心底却是很情愿的。
她自回国后便凭借在圣西尔的出色表现和父亲的关系成功进入军统,机关处忙起来也无暇顾及亲事的准备事宜,只是偶尔闲下来在办公室休息时听闻沈家那位公子逃了几次家都被抓回去,哭天抢地说不愿娶特务头子的女儿,被父母一顿打。
印象中,清冷像月下梧桐花的沈十歇不该有如此行为。
订亲宴那一天,宴柒脱下笔直的军装,换上纯白的雪纺连衣裙,她想他应当是喜欢这种装束的。
宴会在海伦酒店举办,从门口的喷泉池到金碧辉煌的大堂都铺了红毯,她挽着母亲的手一路行来,脸上又攒出宴式笑容。
曾有朋友这样形容她的笑:眼似新月,唇若芙蓉,美则美矣,略带虚伪。
说白了就是假笑。
想到阔别三月的沈十歇,不知他今日是否如她脑中所念,仍似清月冷泉,干净澄澈。
踩着琉璃高跟踏上台阶,她看见不远处酒店门口笑脸相迎的一对中年人,以及像是被他们按在身旁满脸怨气的年轻男子。
宴父已上前与他们热络交谈起来,宴柒偏头问母亲:“那个一脸像在送葬的人是谁?”
母亲拍拍她的手:“那便是你将来的夫婿,沈珵珏。”
抬起的高跟啪的落下扭了脚,她扶住母亲手臂再次抬眼确认。合身的西装,时下流行的款式,眼底有不可一世又无可奈何的傲慢,是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却不是他。
“阿柒,脚没事吧?”
面对母亲的关切,她摇摇头,平静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母亲,一会儿我做的事可能会让你们不太开心,请您原谅。”
她推开母亲的手大步向前,高跟鞋哒哒哒在大堂回响,与这个未来夫婿三步之遥时,她看见六扇画屏旁垂眸的清隽少年。
三月不见,他似有消瘦,但仍是那身令她倾心的中山装,漆黑的深眸不知看向何处,总像有一层清辉将他与俗世隔绝开来。
宴柒突然想到,这不是她和沈珵珏的第一次相见。当时在海外同胞会上,她瞟眼瞧见过身边围着一群女生的高傲公子,而沈十歇就站在他身后,极其不显眼。
她看见他,向朋友询问,朋友却只看见高调的沈珵珏。除了她,似乎从未有人看见他。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随波逐流了一次,但如今才明白,她的眼光一向独特,此次也不例外。
她看着沈十歇,不知在问谁:“他是谁?”顿了顿,加了一句:“画屏旁边穿中山装那个。”
耳旁传来有些异常的女声:“那是我……那是珵珏的表弟,远方表弟,早些年过来投奔沈家。”
她回过头,看见回答的人是沈母,了然点头,抬步向前,直至在他面前站定,就像三月前的那个夜晚,他被月光包围,身后开满梧桐花香。
“你好,我叫宴柒,认识一下。”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对她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戒备的,清冷的目光。
沈母尴尬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宴小姐不好意思,十歇他不会说话。”
缺陷就这样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瞳孔猛地一缩,不露痕迹朝后退了一步,宴柒明白,那是自我保护的表现。
她却没什么异常,只是双眼溢出浅浅的笑:“你叫十歇?姓沈吗?沈十歇,名字很好听。”
回过头,看着满眼挑衅的沈珵珏:“沈少爷,我要退亲,你的意思呢?”
周围人脸色大变,沈珵珏方才还像送葬的表情立马鲜活过来,“求之不得!”
她露出满意笑容,回身轻声对沈十歇道:“我先回去处理点事情,明天我来找你,希望你不要推辞,好吗?”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在父母和沈家愤怒的表情中踩着高跟鞋离开,高挑背影未有一丝软弱。
肆
宴父连着摔碎了两套珍藏的紫砂茶壶,宴柒还是那副没有情绪的表情,若是叫宴父知道她此刻正在心里盘算明日该同沈十歇去哪里游玩,恐怕会气得吐血。
但终归是疼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女儿,也习惯了她任性的脾气,只是恨铁不成钢道:“同意说亲的是你,非要退亲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背着手,是面对长官时的站姿:“我认错了人,是我的错,请您惩罚,但我不会嫁给他。”
女儿说一不二的性格他早有体会,知道勉强不了,只能叹着气挥手,但好在沈珵珏也一直不乐意订亲,沈家那边应该不成问题。
宴柒要离开时,宴父叫住她:“今天在酒店那个哑巴,你认识?”
哑巴这一词带着明显的轻蔑,她皱起眉头,微微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声回答:“是我在圣西尔的同学。”
踏出房门时听见父亲自言:“这沈家倒真是大方,连远房表亲都一起送出国深造。”
翌日一早宴柒果然去了沈家,在大门外等候通传时遇到正要外出的沈珵珏。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露戏谑:“宴小姐打扮得如此得体来这儿,莫不是想挽回本少爷?”
宴柒肚量一向很大,不与他口舌之争,只是道:“我来找沈十歇。”
沈珵珏面上闪过惊讶:“你竟真的来找他?宴柒,你同我退亲不会真是因为那个哑巴吧?”
她仰着头:“沈珵珏,我以为你在圣西尔的老师应当教过你如何尊重人。”
他嘲笑一声,摸了摸打好发蜡的发型:“哑巴还不让人说了?宴柒,我早就听闻你特立独行,没想到口味果然不一般,哑巴?哈哈哈。”
她在他的笑声中眯起一双细长的眼,仍没有动怒,连嗓音都平静:“我的确是因为他才与你退亲,不过我不明白沈大少爷在笑什么。你连一个哑巴都比不上,很开心?”
方才还幸灾乐祸的沈珵珏转瞬铁青了脸,嘟嚷了句好男不和女斗开车走了。她抹了淡色胭脂的薄唇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不是往常的宴式笑容,而是得意的,充满少女心性的一个笑。
回过头时,一身长青褂的沈十歇不知已在身后站了多久,清清瘦瘦的,眼睛却澄亮。
她迎上去,又露出得体微笑:“很高兴你没有拒绝我的邀约,我曾修过手语,你可以同我说话。”
他略有迟疑,修长手指划过空气,比出一个:“你好。”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却令她生出无声胜有声的感触。她曾认为他心性清高,不愿和她说话大抵是因为不喜欢她,原来不是这样,他还是愿意同她说话的。
她替他打开车门,将长裙挽起在膝边打了个结,笑意盈盈问他:“这样开车方便些,不介意吧?”
他摇摇头。
车子驶离沈家,开入繁华街道,她感叹几句上海如今的盛况,又和他聊起在圣西尔的求学时光。
她一心求学自不必说,作为沈珵珏陪读过去的他也是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钻研学习,是以这两个在异国他乡本该早早相识的人却一次次错过相遇的机会,直到毕业时才遇见。
宴柒喜甜,咖啡总要放许多白糖,而沈十歇好苦,将自己的白糖袋都给了她,两人正好互补。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曾与朋友交谈总会因她想法独特而冷场。但和他相处若自己也沉默那就太过尴尬,便挑了各种话题与他闲聊,却惊讶发现那些在他人眼中特立独行的想法与他是如此契合,他理解她,并且赞同她。
那些漂亮的手势像黑白电影从她眼前闪过,带着无声的,动人的情感,令她的心仿佛置于辽阔天地之间,有清风拂过。
她的眼光历来独特,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果然是蒙尘的明珠,每一次接触都发出不同的光芒,令她欢喜得无以言表。
沈十歇比划着手势正和她说起前几日申报的一场辩论,她却走了神,他说了什么她没看清,只是在他放下手的刹那握住了他的手指。
周围人来人往,她与他之间却仿佛定格,她看着那双清澈眼睛,那双眼睛第一眼就令她沦陷。
“沈十歇,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这个时代的婚姻早已自由,但女子实在不该如此主动。她抛弃女子该有的矜持,却只换来他渐渐抽离她的掌心。
那双修长的白皙手指,缓慢在空中画出令人难过的句子:“我配不上宴小姐,抱歉。”
宴柒将他送回沈家,一路无话,只是他下车的前一刻,她望着前方载满梧桐树的笔直道路轻声开口。
“我认为一段感情是否结合,需要的是心意,而不是身份。”
他推车门的手顿了顿,她已转过头看他:“沈十歇,你的心意是什么?”
他像是在思忖,修长手指抬到半空,却不知为何又落下,没了下文,只余她一个清冷背影,伴着满地翩飞的十月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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